京华旧梦01 (第2/2页)

炮火的样子，似乎也永远见不着了，她下一辈子，大概会投胎到个好地方吧。

    孟春来听话，后来是走得远了，远到了南京，可他没做到不回来，国内打的仗是普通人的生死陷阱，一个不留神就要去见阎王爷，远不如百乐门里安全。

    可他又进不去，这幅样子和乞丐无异，也只能在这里躲一躲便罢，不过……他听刚才那两个人说，北平安全得很，没有炸弹，也没有呜呜叫着那个在上面飞，比上海，比南京，比任何地方都要更安全。

    他便决定了，这回哪也不走，就往北平去，可他没想到的是，上海、南京是普通人的走投无路或是葬身之所，而北平表面风光靓丽，却是他一生的劫难之始。

    上海虽然吴侬软语，可冬天也是冷得很，他不过坐一会儿，便被冻得待不下去了，想换个地方，可他坐久了，腿被冻得发麻，一动，便扑倒在地，直接趴在了正往百乐门里去的少爷小姐面前。

    百乐门的mama神色一厉，就要赶走他，领头的那个却是一副笑眼，随口吩咐了mama说，“锦春小姐在吗，我想见见她，这是一点小意思，辛苦mama了。”

    mama接了钱，便去请锦春小姐了，没空理孟春来是不是还扒在这里，孟春来也无意看他们这些人干什么，爬起来就要走，然而眼前却递过来一百大洋，他一愣，抬眼去看人，听得那人说，“走吧，这冬天难熬得很，拿着钱去个暖和的地方。”

    他愣愣的接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少爷面目几何，他便转身要走，孟春来疾走追了两步，却也只能拿着钱，看着他一步一步消失在了百乐门金碧辉煌的后面，隔绝了他望眼欲穿的视线。

    他想道一声谢，可是他和这个少爷隔着的却是身份的鸿沟，他见得这一面不过是意外，更遑论想当面道谢，更是妄想。

    于是他只能走，心里记着，想以后再回来道谢，那人生一双笑眼，他早记在心里了，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不会忘。

    孟春来便往北平去，揣着首饰和那一百大洋，他不敢乱花，也不听话找个暖和的地方住一夜，只都全存起来，实在饿得不行，就买些点心吃，狼吞虎咽，噎着了，就拿干净的雪塞嘴里，当水喝了。

    他一天天接近了北平，接近了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城，他终于看到那安居乐业的生活，叫卖声不绝于耳，他走进这里，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炸弹、没有任何坏事的仙境。

    可那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哪怕此刻北平是个好地方，没有任何战乱，可炮火连天的声响，终究要摧毁这座城。

    孟春来过得并不好，他辗转从上海到南京，禹禹独行，又从南京回到上海，再从上海到北平，逃避了无数战火纷飞，无数炸弹与流弹，他本以为这已经是尽头，从此后能够安居乐业。

    可他没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头，北平的开头，他还要在这里沉沉浮浮十几年，皆因此刻他贴身放着的包裹被人一把抢走。

    孟春来走了这么多路，敏捷得很，在不知哪儿的小巷子里，一把把小偷抓住，抢回了包裹，可更大的陷阱却在等着他。

    他是个乞丐，却也不是，他脏的要命，可脸却是一等一的好看，他也爱干净，一路上护着脸，能洗则洗，到这会儿，也倒还是一副在百乐门时候的样子。

    他把他娘那副样子遗传了十成十，那副狐狸精的样子，他以前总觉得陈清华太魅了些，太性感了些，今日这张脸放在他身上，也成了万般劫难的开端。

    他被那群无所事事的少爷瞧上，以为是个姑娘，非要扒他的衣服，领头的那个动手最凶，孟春来气得很，一把把人薅下来，打了一顿，便被其余人报了官。

    因为是一群少爷，宪兵来得快，不说什么就把孟春来带了走，还贴上了罪状，那是西岭街，他的人生开始与结束。

    他不愿意走，紧紧护着包裹，那些人用得理由是出手伤人致死，可那个人还在那儿看着他，一点事都没有，他晓得了，大彻大悟似的，北平也和上海一样。

    只不过是，看似祥和的欺男霸女和压迫，只是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敢提出意见，统治者代表了一切，可是，他现在才知道，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他或许马上就要死了，死在这一年冬天。

    他被一步一步推弄进了监狱里，他看见那些犯人如狼似虎的眼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害怕，往后退，可是那些人推着他走，一点一点往里走，一步一步往深渊走。

    他以为从此后再没了盼头，可是……

    他毕竟遇到了最特别的那个人。

    他初识人间，被送进了监狱，这个地方他以为是他一生的地狱，可事实是，他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哪怕身体自由了，也还是想望着牢笼里囚禁的另一只鸟。

    那时候的监狱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人，像谁说的那样子，茶馆浓缩起来，是个小社会，监狱又何尝不是呢。

    孟春来初来，懵懵懂懂，只觉得害怕，前方是洪水猛兽，还是什么，他都一概不清楚，他没了闹的余地，他亲眼瞧着那些少爷们讥讽的眼神送着他进了门，他只能走，推推嚷嚷的，终于还是到了地方。

    铁栅栏里随便铺放着几张床，四仰八叉的推开，有的又合着，一个牢房里住着五六个人，见他被推攘进来，都面色不善地盯着看，似嘲讽又似笑。

    孟春来不晓得那笑意味着什么，可却眼熟，他刚从那些吊儿郎当的少爷们身上见过，他不清楚为什么，明明都是一个监狱的人，难道还分了三六九等吗？

    他不敢多看，只蜷缩在门前，抱着双臂想，是啊，是啊，茶馆是个小社会，监狱怎么不能是呢，外面的人尚且分了三六九等，何况里面的亡命徒。

    这些“三六九等”在百乐门有陈清华的时候尚且还不明显，可这会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便无比清晰了，哪怕是将死之人，有权有势也是最有用的，像他这样的人，大抵就只能是个摆件儿，死了也没人知道的。

    但是不，不行，他得活下去，哪怕这些都是洪水猛兽，要把他剖开肚腹吃掉，他也一定不能死，不能死，他还没亲眼看着杀了陈清华的人死在别人枪下，还没见过不呜呜响的南京是什么样子，怎么能死！

    他要活，哪怕活着比死还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