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_人海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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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海 (第2/4页)

巧巧地得到了。世上真有这样便宜的事?是的,书在手里,一点不假。

    当他再一次体认,确定其为真实以后,便就近在树荫下的一块假山石上坐了下来,准备好好“享受”它一番。

    但刚一翻书,凭手指的触觉,即知道书里面夹着纸片。打开一看,竟是蓝色的钞票,一共五张,很紧地贴在一起,新得仿佛可以闻到油墨的气味。

    邵祥很感意外,但一想到家棻的话“等我走了你再看”,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继之而来的是一种要哭的感觉,鼻子酸酸的,既像受了侮辱,又像受了委屈。

    这个有早熟倾向的孩子,初次遭遇到他所不能解释的情感。生命的帷幕,无意中掀开一角,一瞥之间,未能尽窥奥秘,但已足够他惊心动魄了。

    他的心乱得很,决定回家去的好。

    那是老陈的家,铁路旁边一间小木屋,或者说是笼子。潮湿而坎坷的泥地上,刚刚摆得下一张竹床、一张瘸腿的小木桌,再有一个当作凳子用的肥皂箱。靠壁悬着一条一掌多宽的木板,以便放置什物。其实那是多余的,老陈和邵祥的行李,并不比一个流浪汉更需要有个安顿的地方。

    这个丑陋的笼子,只是在心理上给他们以一种家的感觉。一切所期望于家的恬静、舒适等要求,都是可笑的梦想。邵祥记得最初两晚,整夜不得安枕,火车经过,那笼子剧烈地抖动,仿佛来了大地震似的。然而这个笼子是如此的坚强,没日没夜地让火车折腾着而竟没有垮下来,这就像他现在能在汽笛狂鸣声中呼呼大睡一样的不可思议。

    木屋没有窗户,若要得到光亮,就只有把门开着。一条黄黄的光柱,挟着亿万的灰尘,从门外斜伸到床上。门外不时有人经过,光源常被隔断。他也乐得借此放下书本,想一想别的事。他现在有许多有味的事可想,可是想到某一点上,就没有办法继续了。譬如,念完了这本书以后,该如何呢?又如家棻什么时候再能见面?特别是她给的钱,到底该怎么办?他只想到绝不能用掉它,那么是退回给她呢?还是保留着?

    这样想一会儿心事,看一会儿书,一个下午很快地过去。

    于是老陈回来了,擦皮鞋的箱子以外,有一大包食物和一瓶酒。邵祥接过老陈的东西,对那瓶酒特别感到欣喜。他并不喝酒,但喜欢看老陈一杯在手,悠然自得的神气。

    三杯酒下肚,老陈的话就变得牵连不断永没个了结。平常邵祥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一切经过渲染的奇闻异事,都是邵祥所听不厌的。但今天他匆匆忙忙吃完饭,趁天还没有黑下来,赶紧又端起那个肥皂箱摆在门口去看他的新书。而老陈却非要有这个听众不可,因为他今天所要说的话,跟邵祥有切身的关系。

    “喂,邵祥,你到底怎么办呢?”

    他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最重要最头痛的问题——他必须找一个职业。

    “我知道你不愿意像我一样擦皮鞋。”老陈说,“干那一行没有什么出息,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而且遇到熟人怪难为情的,所以我不一定劝你干。不过话得说回来,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行行可以出状元。你这么闲着也不是事,心里有什么打算呢?”

    邵祥的打算很多,读书、从军,至不济也得找个不让人看低身份的职业,但都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半个月现实生活的磨炼,让他连说一说愿望的心情都很黯淡了。

    “你倒是说话呀!”老陈不耐烦地催促着。

    “随你说好了。”邵祥很慷慨地说,倒像是为了解决老陈的困难似的。

    老陈大大地喝了口酒,然后用低低的、很友好的语声说:“事情倒有一个,我说出来看看行不行?西门町有个卖夜市的小吃摊,想添个伙计,管饭,每个月拿两百块钱,你干不干?”他停下来看了邵祥一眼,赶紧又抢着说:“现在先不忙告诉我,你好好想一想。你要不愿意去,也没有关系。反正你看得起我,找了我来,我就把你看成我自己兄弟一样,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你要不嫌苦,尽管跟着我。不过我倒是怕你整天没有事,心里闷得慌。”

    就凭这一番话,邵祥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虽感到有些委屈,但怎样也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

    现在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一想了。这一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未来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无论如何新的生活总是值得以欢欣兴奋的心情去迎接的。而更重要的是,一个悲惨的旧的时代,将可结束了。

    那个属于他个人的行将消逝的时代,如以这次离“家”出走为悲剧的顶点,那么他之离开父母就是悲剧的起源了。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为什么把他交付给堂房叔叔而不能把他带在身边,这些他都已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在他的记忆中,如说还有欢乐的一面,那只是刚到台湾,叔叔境遇还好,把他送入学校的那几年。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是他刚升入初中的时候,叔叔遭了一场官司,从此他就很少看到叔叔和婶子有大笑一场的日子。他认为他之忍受不了那个家,主要的是他婶子从不给好嘴脸看。对于“精神虐待”这个名词,在理论上他还不能够做完善的解释,而在现实生活中,可是经验得太多太多!

    但如没有可以充分信赖的老陈,他也不敢采取那样大胆的行动。那时老陈替人看守一座离他家不远的空屋,多的是闲工夫,常常带他去看不花钱或者买最便宜的票子的篮球。老陈叫得出每一个有名的球员的外号。在球赛进行到紧张时,每每会突如其来地大喊一声:“驴子,加油!”最初常使他吓一大跳,到后来就变成羡慕和佩服。自然,这更有助于友谊的建立。

    跟老陈在一起的时候,也可算是快乐的。不幸的是连这一点点微薄的友情的安慰,都不容许他安然享受。脾气暴躁的老陈,因为跟女主人吵架而被解雇,之后,就被迫选择了现在的职业。从此不常见面,自然更缺乏一起看球的机会。但因为看不到他的一切,老陈对他反倒更显得关怀,偶然遇见,都要问问他在家的情形,然后喃喃地诅咒,说他的家实在值不得留恋。

    在老陈,那只是一种愤慨情绪的发泄,但久而久之,对邵祥即成为一种鼓励和暗示。于是,半个月前,因为丢失了一只鸡,而他叔叔居然也帮着他婶子动手来打他时,老陈在他心中的地位,便由唯一的好朋友而变为可以替他主持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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