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 (第1/1页)

    窗外的雨仍旧未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卧室里很安静，黎兰一直坐在床边没有动静，钱闻坤躺在床上，彼此知道对方心绪良多，但两人都没有搭话的意图。

    黎兰不住地回忆起下午见到江燃的场景。今天是固定的老年大学里的社团活动日，她和老伴经过球场原是想喊钱君一道回家，却不曾想在人群里看到那个孩子。只远远的一眼，一眼就足以让黎兰瞬间想起几十年前那个刚刚离家去上大学的儿子。那时候的钱程比江燃一般高，身材却瘦弱一些，可是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志得意满，眼睛里充满着青年人对未知的渴望和向往。尽管她经常对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埋怨钱程的不着家，但从没有一刻不支持钱程在科学道路上的热忱与决心，自始至终她都为自己儿子感到自豪。她清晰的记得钱程的人生启航之旅，但儿子英年早逝带来的痛楚却从未有一天真正消弭。

    扪心自问，她想把那个孩子带回来吗？

    她是想的。

    辛苦怀胎十月，从她身体里取出来一个孩子，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母亲更加懂得分娩过程的艰辛。她悉心的呵护他、教导他，但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原本总是全身心依赖着父母的孩子在某一个时刻认定了一生的志向，他忘却了父母忘却了好友，一路披荆斩棘只为了前方，却不曾回头看一看那双始终在背后注视着他的温情眼睛。她自然有过失落，那是母亲对孩子天生的记挂。可她什么都不曾表露，她明白那是一颗时刻为科学献身的赤子之心。后来她从钱程手中接过孙子，她依然没有埋怨，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加用心的照顾孙子，好让小两口没有后顾之忧放心寻梦。而仅仅两年后，噩耗便传来了。

    扪心自问，她想把钱君送回去吗？

    极其不想。

    不管钱君是谁的亲生孩子，钱君都必须是她的孙子。钱君自小就从来不是给家里惹事的主，无论是自己的同事还是自己的学生，无一例外都喜欢钱君。她爱钱君，正如她爱着钱程一样，不计回报的爱着。她忽地开始掩面而泣，懊恼刚才自己摔相册的动作。她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举动？她在气什么？气儿子和儿媳抱错了孩子？气护士没有好好核对孩子？黎兰觉得无论是什么她都不应该做出那样置气幼稚的举动。钱君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必定也是五雷轰顶，不知所以，那么这样的举动落在他的眼里他该怎么想呢？

    她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初现华光。

    钱君给江靖回电话的时候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江靖立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君君，你等我一下。”

    钱君不知道江靖要去做什么，他以为江靖有要事处理，说了声好便挂断了电话。现下他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一会儿想爷爷奶奶会不会把自己送回江家，一会儿想他们会不会把江燃接回来？既然江燃长得像爸爸，如果接回来一定能宽慰他们中年丧子的悲痛。转念又一想，他只想留在爷爷奶奶身边，二十载的光阴里，唯一的亲人就是祖父母。

    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随手放在被子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是江靖的电话。他接起来，还未出声就听见手机里传来略显厚重的呼吸声，他刚想问怎么了，又听见窗户传来几声“咚咚咚”的声音。他愣了一下，第一反应以为是有鬼敲门，紧接着就听见江靖在电话里对他说：“别害怕，是我在敲，你把窗户打开。”

    “什么？！”

    他光速起身，迅速地拉开窗帘，一把拉开窗户，只见江靖一脚踩在空调外机的栏杆上。还未等他看清楚江靖的另一只脚踩在哪里时，江靖肩背一个发力就利落地翻了进来，猛地上前抱住了钱君。

    钱君硬是怔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落入了一个熟悉且炙热的怀抱，意识到环抱着他的人是真实的江靖。他终于伸出手，用力得扣紧了面前之人的腰，把头深深地埋在了对方的颈窝处，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找到了容身之所。江靖不断拍打着钱君的后背，听着耳边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声，他只得收紧自己的手臂，告诉钱君自己一直在他身旁。

    钱君觉得自己缓过来了，他从江靖的怀抱里微微的挣脱了出来，一只手从江靖的腰上拿了起来，抬起手擦拭江靖脸上的雨水，另一只手仍紧紧扣着江靖的腰。

    “外面在下雨，你怎么过来了？”

    江靖微微俯下身子，冰凉的唇覆在钱君的眼睛上，试图用唇拭去眼角的泪痕。

    “有点担心你，过来看看。”

    钱君这才慢半拍发现江靖的衣服都是湿的，他退出江靖的怀抱，走到衣柜前找出一套衣服让江靖换上，等江靖换好以后拉着他躺下。钱君拼命地往江靖怀里钻，腿架在江靖的腿上，江靖任他像八爪鱼一样缠住自己，只牢牢地把他揽在怀里。

    “发生什么了？”

    “他们今天看到江燃了，说江燃长得很像爸爸。”

    江靖抬手揉了揉钱君的头发。

    “他们会不会把我送走，把江燃接回来啊？”

    “嗯。”江靖思考了一下措辞，“怎么会舍得把你送走，二十年的感情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我爷奶很想我爸爸，其实我很希望他们把江燃接回来，都说睹物思人，他们可以睹亲孙子思人。”钱君被自己的形容笑了一下，又说，“他们嘴上不说，其实我都知道，他们想我爸想得要命。我和你说过的，他是个超级工作狂，但我没和你说过的是，他从中学开始就不怎么回家了。”

    江靖低下头在钱君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江燃的存在，我觉得可以两家见一面，谈谈彼此的想法。”

    钱君被江靖口中的“两家”说法逗笑：“两家见面？怎么有一种双方父母见面的诡异感？”

    “那我们的事正好一起解决？”

    “去你的，我爷爷奶奶受不住。”钱君又想起奶奶还说过的话，“哥哥，我奶奶还说我们两个人的眼睛很像。”

    江靖略微拉开一些与钱君的距离，仔细端详着钱君的眼睛，道：“亲兄弟。”

    钱君也回视着他，闷闷地说道：“哥哥，你说是我们现在一起被发现是亲兄弟好一点还是现在这种情况再被发现好一点？”

    江靖重新把他揽回怀里：“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糕哪种情况会更好，我只知道我爱你。”

    “哥哥，你大学为什么要去英国？”

    “不喜欢为我铺好的路罢了。”

    “那爸妈不理解你，你那时候是怎么想的？”钱君又揶揄了一句，“家大业大，还要回国创业，多走十年弯路。”

    江靖小声的笑了起来。

    江靖对家里的产业并不是一无所知的，被家庭环境浸染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运作他门清，做地产无非就是四处买地或者是应政府需求，说白了比较像花钱找人办事，对于江靖来说家里的产业构不上什么吸引力。江靖选择去剑桥读书，也不是抱着什么需要证明自己能力或是不走寻常路之类的想法，纯粹是他爱这一行的诸多可能性罢了，比起1到99的迭代升级，从零到一的跨越更令他感到成就感。

    至于家人的反对，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他有权力、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江靖想要的，他都会不计代价全力争取，包括钱君。

    江靖想到这里，手上禁锢的力量又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