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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文华同志这一生都是被动语态。

    他大学读的是历史系，学校对面是张玲女士读书的卫校。从他们留存的照片来看，那时我爸是个阳光开朗的文艺青年。在90年代，很多男生都爱穿西装西裤大皮鞋梳背头，垫着宽厚的大垫肩，而庭文华同志碎碎的刘海温顺的垂在额前，穿着清爽的白t牛仔裤，在镜头下笑的开怀。张玲女士也和现在不一样，她留着长发，白瘦，一身浅粉色的卫校校服，裁成护士装模样，很文气温和。他们看上去是一对般配甜蜜的学生情侣。

    他俩的恋爱经历也简单，彼此是初恋，毕业后庭文华同志在家乡参加公务员考试，张玲女士去广州医院工作，在那时她便可以拿一个月两千块的工资，期间他们不可避免的因为异地而分手，庭文华同志掏光积蓄买了一件八百块的大衣追到广州去，找她复合，张玲女士同意了，辞了工作从广州回来，他们准备结婚。

    那年男二十五，女二十。

    鲜花一样热烈绽放的年纪，他们二人组成一个家庭。

    我看过他们的结婚时录的视频，因为非典酒店办不了酒席，他们便在我大伯建在城中村的独栋小别墅中办了简单的酒席。嘈杂简陋的背景里，张玲女士和庭文华同志都很开心，我爸一高兴便要唱歌，我妈涂着淡淡的唇彩，长发绾起，在她丈夫的歌声里浅笑。

    结婚后一年我哥便出生了。

    我妈从广州回来后没有再去医院工作，准确来说是找了，但没有对口的岗位。听我爸说，我妈关在房里整整两个月看了几十本中外名着，最终受不了赋闲在家，大手一拍决定跟着我大伯学做钢材生意。

    我爸自然是支持，他反对也没什么用。

    张玲女士说干就干，她剪了短发，开始在大伯的钢材公司里做最基础的会计，只负责记账，不做业务，纵使这样她也很上进，我们家至今摆着她自己买来自学的财务会计入门书，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如她一般秀丽的字。

    “你mama一向很拼的，她在卫校的时候可是能半夜看书复习到两点的好学生。”我爸在我们面前很少说我妈坏话，总是替她时常过激的心态润色洗白，“我大学邀她出来约会，哎呦呦，那手臂上全是针孔。”

    小小的我睁大眼；“针孔？！”

    我爸也故作惊讶状打配合：“对呀！针孔！我第一次看到也像你这样吓一跳！”

    我急急追问：“怎么会有针孔呢？”

    我爸也不卖关子，一边丝丝咂嘴一边说：“因为那个时候条件不好呀，护士要练习扎针没有假人给他们扎呀，他们只能互相扎咯，可疼可疼了，你妈不容易啊······”

    我听得害怕，仿佛那些针是扎在我的手臂上，只感觉后背凉凉的，像漏气的气球。

    但我妈永远不会漏气，她是最坚硬的铁板。

    张玲女士在我大伯的公司里学了几年，从基础的财务开始，后来转去做业务，0809年那会大环境好，钱相对好赚，她跑了好几个大单子，我们家终于还清当时买房时向大伯借的钱，买了一辆小别克车，还攒下一笔不少的积蓄。

    张玲女士巾帼不让须眉，逻辑思维清楚，胆大心细，能拼能熬能喝酒，生意场上别人都不拿她当女人看。褪下粉白的护士服，她套上熨烫精良棱角分明的西装套装，踩着高跟鞋，为我们家踏平未来的路。

    而此时，庭文华同志依旧在最基层做他的小科员，他的身体不好，肝炎常有恶化的趋势，情绪也不似年轻时阳光，总是沉郁的，闲暇时就爱看历史，以及摆弄他的文玩字画。

    张玲女士在外面是张总，回家了要当庭文华的妻子，我和我哥的mama，她和我爸的生活两点一线，上班，家，偶尔的偶尔我妈去应酬，回来会给我和我哥带饭桌上别人不爱吃剩下的点心。

    他们看似一文一武，一内一外，但其实我知道，我妈既文又武，内外兼抓。我爸像她的另一个孩子。因为我爸并不浪漫，用现在的话说，是个连情绪价值也不怎么提供的死直男。但好在，他是个温和软弱的人，没有主见就算，胜在好摆弄能听话，不能赚钱也罢，不在外面花天酒地就行。

    我妈累着，但昂首挺胸地累着，向前挞伐，领着我们一家劈波斩浪。

    她一直耿耿于怀自己当年中考时差两名便没考上县城高中的事，对我和我哥的学习有着近乎变态的高标准严要求。

    “你妈当初就是因为差了那么一点，人生走了多少弯路吃了多少苦？”她在饭桌上，开车时，甚至我和我哥上下学的路上都在说，“所以琛琛，小珏，你们不仅不能落到最后，还得赶在前面，这样才不会像你妈当初那样，和好前程失之交臂。”

    “也别学你爸这样，男孩子还是要闯出一番天地来的，你们都得是出类拔萃的精英，你看你妈，当初如果不努力，现在顶多也就是个护士长，谁带你们住大房子开大轿车？”

    我哥听着训导沉默不语，我叽叽喳喳东问西问。

    到后来我也沉默。

    沉默时才想通，我哥比我多听了三年呢，怪不得。

    我爸更沉默，可以说是死寂。想来他听了更久。

    庭文华同志像是患了失语症，我看不见他上班的样子，但他在家里说的话越来越少了，上班和下班对于他来说像是住进不同的笼子里，我妈不支持他那些爱好，学生时期她喜欢他身上那股忧郁的文质彬彬，但这份文质彬彬经年累月后变质成了软趴趴的死面团，这并不是她要的。

    她作为功利主义者，认为努力必须变成可看到的成果，如若庭文华同志搞文玩字画真的搞出了名堂，她也会支持赞赏，如若庭文华同志搞文玩字画能教教我哥和我书法和国画，省下兴趣班的钱，她也乐见其成。

    但张玲女士无法接受庭文华醉心其中，只是花钱花时间买，看，自娱自乐，没有任何回报。甚至搞这些业余爱好阻碍了他的职业生涯，占用了他们的夫妻时光，忽视了他的两个孩子的教育。

    这在她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但我爸的病又是绝佳的挡箭牌。

    肝属火，每年体检时医生都会和我妈叮嘱，不能让我爸cao劳，不能让他生气······我妈便将不满生生忍下来。

    一直忍到我哥高二那年。

    有一句名言说的极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爆发是迟早的事，灭亡也是迟早的。

    但我想象不到，我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点燃草原的一星火苗，晴天炸响的霹雳，烈火灼灼浇下的冷雨。

    等到我反应过来时，这个家已经分崩离析。

    庭琛做了我十四年的哥哥，张玲做了我十四年的mama。庭文华做了我十八年的爸爸。

    ……